为友情 为信仰

马拉之死

我的好朋友，要给我讲一个故事。
他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，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的爱情故事。
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，我们坐在一家很特别的餐厅。我们的桌子旁边是一堵墙，而不是通常的一扇窗。
他说，这里有一种闷骚的氛围，比他还闷骚的氛围。
他点燃了一支烟，然后倒了一杯红酒。
我不知道他是要清醒还是要沉醉。

他说，故事是在90年代的北大发生的。
他问我，问我还能不能记得那个年代是什么样子，特别是那个年代的钱是什么样子。
那个时候，上中学的我，常常为一支3块5的原子笔或者是很不经用的中性笔芯惆怅。
很好，记得钱是很重要的，因为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约会吃饭用去了88元。这个吉祥的数字，他们一生都记得。

他们是这样认识的。
那个年代的北大，上下班还是要签到的。她就是从他写的字，或者说他写在签到簿的名字，认识他的。
她注意到他总是来得很早，走得很晚，所以她总是只能看到他的字，写得很好看的那些名字。她想，她要来得早一点，结果她还是只看到他的名字。她想，她要走得晚一点，结果，她还是只看到他的名字。
他的名字的确写得很好看，她想，字就应该写成这样。后来，她发现这样的字体还经常出现在系里张贴的通知上。她想，字写得好就应该要这样。
认识一个人，不如先认识他的字。
爱上一个人，不如先爱上他的字。
字写得好，这就够了。

你猜，他们第二次约会吃饭，花了多少钱？
66元！他们就是非常的吉祥。
还有，我觉得你手表不错啊。
那个16元，地摊上买的，你看数字也是很吉祥的。所以，我觉得我也是很吉祥的。我倒觉得你的鞋蛮不错的，穿着热吗？
还好，在上品折扣买的，花了200多。
但看上去也是值得。
你知道吗？那个时候的北大红楼旁边有个四川小餐馆，麻雀馆子，后来也成了他们一起去的地方。他是四川人的，你老乡。
难道在北大不是去逛未名湖么？
我觉得，一切浪漫都要以填饱肚子为基础。
你很精辟！

他送给她了一块表，多年之后，这块表就成了她心中最珍贵的礼物。
这块表曾经陪着她去了欧洲，在他不在欧洲的时候。
表的链子还断掉了，于是他也不见了。
她跑了好多地方，比利时，丹麦，挪威，瑞士，还有葡萄牙，可是她也接不好这个表链子。她换了好多男友，雅各布，爱德华，还有杰和建树，可是她也忘不掉他。
她只好将表放在胸口的口袋里，然后再躲到那里，听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。嘀嗒——嘀嗒——嘀嗒——。从此她不再需要看时间，因为她可以听出3点17，5点56还有10点31。
能听得到，这就够了。

你还知道那个年代吧，人们还是很保守的。到了岁数是要结婚的，不结婚也是不能同居的，同居了也是不能宣传的。不像你！
你比我先，谢谢！
可是我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。
这事儿我也不是没干过。
还有，你租的房间总是比我的贵。
我睡很软很弯的床背会疼的。
床的功能，不只是用来睡的。
好吧，我狭隘了。
所以她在欧洲的时候，他们各自结了婚。他还有了孩子。
难道他们忘了对方吗？

如果两个人十年不见，他们会不会忘了对方？
一百年呢？
“离开你，是我这百年之中，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。”
“Leaving you, is the most difficult thing I’ve ever done during the 100 years.”

他们记忆中最深刻的约会场景大约是在意大利南部的海滩。地中海的风呀浪呀洗刷着这一小片海滩。海水干净，天空也干净，热情也是干净的。
这片海滩从没有被人打扰过。
就在那一刻，她觉得，如果错过了他，她再也不会遇到他了。
她知道，她只可能爱上他。
她也知道，他也只可能爱上她。
既然如此，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，她要等着他，她会陪着他。

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，十年，只是等待，像海一样的等待。
她只是有一个信念，人活着是不能没有爱情的。这就像人活着不能没有氧气，没有食物，没有水和睡眠一样。即使是没有氧气，没有食物，没有水和睡眠，也不能没有爱情！
如果，从未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，从未有过一次要为别人做点儿什么的决心，从未有过一次一个萝卜砸进了一个坑的欢愉，从未有过一次坐立不安，六神无主的骚动，从未有过一次痛彻心脾，歇斯底里的争吵，如果从未有过，如果从未有过，那么，何必不以二氧化碳为生呢？
没有什么力量支撑着她，十年，只是相爱，像海一样的相爱。

有没有觉得今天的红酒很难喝，像眼泪的味道，好吧，也许你不曾知道眼泪的味道。
但是没有一次眼泪具有相同的味道吧？
我帮你叫瓶哈尔滨吧。我现在很喜欢那个酒，包装纸上还印着俄式风格的马车。
你还是应该再吃点那个菜，上面是猪肉末，下面是一只整鸡。
还有这个猪蹄，很香的，油光瓦亮的，吃哪补哪嘛！不要觉得你已经长了咸猪手你就不用吃了，你要尽善尽美、再接再厉。
你是不是跟我吃饭从来都吃不饱。
你放开吃，我没有觉得压力。
你吃得快，我故事讲得也快。

一晃，就是十年。
他们终于结婚了。他们花了太多时间来解决现实的问题。但是现在，顺着你那一大勺子蛋炒饭，都已经被吞了下去。
很难想象，他说，这十年里面，他最中意的她送的礼物也是一块表。原因是，每次为这块表换电池，都需要花费数百元。真是——真贵啊！
但是，即使没有电池，如果他将表放在胸口的口袋里，他也可以听出3点17，5点56还有10点31。

他们选择在6月21日去民政局登记。
他们穿着鲜红，隆重热烈，他们都不敢从正门出去。他们打车，他们合影，他们签字，他们交钱。没有婚礼，这就是他们最神圣的仪式。
他们去了一家中式的茶馆，坐在竹制的藤椅上，推开一碗盖碗茶，然后彼此交换了戒指。他们安静的在茶馆里面坐了几十分钟，然后，他们的点点滴滴，十年，就在这几十分钟里，过去。
6月21日，是今年的夏至。而夏至，是一年之中，白天最长的日子。
她说，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不是6月21日，而是每一年的夏至。

同题问答——你现在最想去哪里？
他说阿拉斯加。
她却说云南。
他觉得她一直都在看阿拉斯加的旅游手册。
她觉得既然他一定会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，那么，还是不要难为他了。云南就好了，挺近。

你知道晶的答案吗？她说她想直接去上海了。
她为什么不来北京？算一算，自从她上次去英国，也有，大概是，呃……
十年了！
啊？
十年了，我们这十年，已经过去了。
那你还要不要留在北京？
不！
那你去上海？
不，当然也不！

我转过头去，看到故事中的夫妇向我走来。他们含情脉脉，你侬我侬，摇曳生情。而我回过头来，只看见我空空的对面，那杯红酒里，大半截香烟还搭在里面，像一只雪白的胳膊，让我想起那幅名画，《马拉之死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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